发布日期:2023-07-26
◎周锴
尽管佛教经典、祖师语录反复申说“心行处灭,言语道断”,“ 无有文字语言,是真人不二法门”(《维摩洁经·入不二法 门》)“才涉唇吻,便落意思,尽是死门,终非活路”(《五灯会元》卷十二),强调语言文字的局限性和更深刻的“道”的不可言说性, 但是禅宗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弃语言文字,而且随着倡颂的诗化、僧诗的泛滥,文字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。只是有一点,早期的禅僧作倡吟诗,舞文弄墨, 总还有点胆怯心虚,或是自责:“正堪疑思掩禅肩,又被诗魔恼笠卿。”(齐己《爱吟》)或是辩解 :“禅外求诗妙,年来鬓己秋。”(齐己《自题》)“诗来禅外得,愁入静中平。”(保暹《早秋闲寄宇昭》)总认为作诗是禅外之事,谈禅时还是讳言文字的一直到北宋后期的惠洪(1071-1128)才明目张胆地打出“文字禅”的旗号,径直为自己的诗文集取名《石门文字禅》。其实,“文字禅”三字不过是将禅门早已存在的事实公开揭集出来而己,早在惠洪之前的元净(辩才)就己说过“故应文字未离禅”(见《苏轼文集》卷六十八《书辩才次韵参寥诗》之句,可见当时的禅风所向。
正如《石门文字禅》这一名称所显示的那样,惠洪算得上是沟通文字和禅的重要人物,他“虽僧律多疏,而聪明特绝,故于禅宗微义能得悟门;又素擅词华,工于润色”(《四库全书总目·林间录提要》)。他既撰有《禅林僧宝传》《临济宗旨》《林间录》等重要的禅宗文献,又留下《冷斋夜话》《天厨禁脔》等有一定价值的诗话著作,对于诗和梅都有独特的见解 。在惠洪的著述中,可以说外学之诗与内学之愽,殊途而渐趋同归。惠洪对禅的文字化倾向作了理直气壮的辩护,《题让和尚传》里有言——
“心之妙,不可以语言传,而可以语言见。盖语言者,心之缘,远之标中只也。标中只审则心契,故学者每以语言为得远浅深之候。”(《石门文字禅》卷二十五)
在他看来,语言尽管难以传达内心的神秘体验,但语言至少可以为心灵通向真如(道)的桥梁(缘)和标帜,没有语言,谁能知道一个人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悟道了呢?岂不是连痴儿和高僧也无法辨别了吗?所以惠洪针对那些动辄就抬出祖师“教外别传,不立文字”之法的人,也引经据典,大力辩驳:“彼独不、达磨己前,马鸣、龙树亦祖师也,而造论则兼百本契经之义,泛观则传读龙宫之书。后达磨而兴者,观音、大寂、百丈、断际亦祖师也,然皆三藏,精入,该练诸宗,今其语具在,可取而观之,何独达磨之言乎 !”(《题宗镜录》,《石门文字禅》卷二十五)
真是痛快淋漓,言之有理。实际上祖师所说的“不立文字”只是叫人不执着于文字而已。赞宁指出:“经云不著文字,不离文字,非无文字。……不立文字,乃反权合道。”(《宋高僧传》卷十三《习禅篇论》)
意思是“不立文字”之说,虽违背常情 ,然而合于大道(真理),而事实上,习禅还是应不离文字的。明代达观禅师在《石门文字禅》的序中对“文字禅”作了非常雄辩的阐述:“禅如春也,文字则花也。春在于花,全花是春;花在于春全春是花。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?故德山、临济,棒喝交驰未尝非文字也。清凉、天台,疏经造论,未尝非禅也。而曰禅与文字有二乎哉?因名其所著曰文字禅。”
也就是说,禅是抽象的、普遍的春,文字是具象的、特殊的花,抽象是具象的本质概括,具象是抽象本质的体现,普遍中包含特殊特殊,是普遍的显现,文字与禅存在着同一性。
尤为精彩的是,宋僧景淳早就将这种认识移植到他的《诗评》中去了——
“诗之言为意之壳,如人间果实,厥状未坏者,外壳而内肉也;如铅中金、石中玉、水中盐、色中胶,皆不可见,意在其中。”(《格致丛书》本)
这段比喻相当深刻。现代语言学认为,语言是一种符号,是思维的外壳,而思维与存在有一致性。景淳的话和这种观点何其相似乃尔,不过,他的认识却源于佛教思想。佛教也认为语言是符号,文字相是一种虚玄的假相,“应物现形,如水中月”,但又因真空与假有是统一的,所以它与那个唯一真实存在的实相也有某种一致性。这是文字与实相的关系,也是诗中“言”与“意”的关系,言和文字就是意和禅的外壳。
“文字禅”常常被人们视为禅宗的堕落,这实际上是不公正的。把佛教从繁琐的经典戒律中解放出来,使之“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”并不是废弃语言所做到的,而是将逻辑语言转化为诗的语言——先于逻辑的语言的结果。至于禅宗在宋以后的衰落,自有其复杂的社会文化方面的原因,不能仅归咎于“文字禅”的流行。
“儒者禅”,是诗僧对诗的另一种称呼。而且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诗,就是合于儒家诗教的,这远比对“文字禅”的承认来得痛快。“儒者禅”的说法出现于晚唐,最早见于诗僧尚颜的《读齐己上人集》一诗——
诗为儒者禅,此格的惟仙。古雅如周颂,清和甚舜弦。
冰生听瀑句,香发平梅篇。想得今成夜,文星照楚天。
五代时徐惫的《雅道机要》也说:“夫诗者,儒中之禅也。一言契道,万古咸知。”
这种说法显然体现了唐代儒、释、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倾向。唐代诗僧一般都是素习儒业的士大夫出身,诗人习气未除。空门之道虽给了他们静心息虑的解脱法门,却没有提供给他们作诗的宗旨和方法。当他们诗兴大发、“诗魔”难降的时候,就又重新变成了儒者;当他们执笔握翰之时,儒家的诗教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。他们的诗作是写给士大夫看的,并不是呈给祖师的禅筒,因而自然地要迎合士大夫的趣味。尽管由于宗教信仰和生活环境的制约使他们的诗不可避免地沾上“蔬笋气”,但他们追求的和推崇的仍是儒家的诗歌典范,如下面几位晚唐诗僧的诗句——
取尽风骚妙,名高身倍闲。(齐己《酬尚颜》)
十载独扃扉,唯为二雅诗 。(贯休《偶作》)
雅颂在于此,浮华致那边 。(尚颜《言兴》)
传衣传钵理难论,待靡销磨二雅尊。(尚颜《寄荆门郑准》)
诗歌的评判完全持的是儒家雅、颂、风、骚的标准。甚至有人认为,诗和禅各有其参究仿效的对象,禅去参语录,诗还是得学《大雅》——
诗心全大雅,祖意会诸方。(惟凤《与行肇师宿庐山栖贤寺》)
而晚唐的虚中作《流类手鉴》,持论完全受《毛诗序》的影响,似乎与禅门毫无干系。然而正如诗僧是沟通宗教与审美的重要中介一样,他们也是连接儒学与佛学的重要中间环节。“诗为儒者禅”的提出反映诗僧们力图融合儒、禅的一片苦心。
(来源:《中国禅宗与诗歌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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